Be With You-4:00
*戏影盆/cp洁癖勿入/暗恋梗
*“那天慕尼黑下了一整夜雨,抹茶芝士也过了最佳食用期。”
上一棒:@予其
下一棒:@一只英姿飒爽的猪
01.
傍晚五时,慕尼黑新市政厅的钟楼准时作响,闷重的金属质感乐声里,木偶旋转着上演那出固定的剧目。
不远万里特来领略的外地人会早早候在玛丽恩广场,不嫌疲惫地仰头瞪眼,只为见证这短短十分钟的钟鸣舞。
初到慕尼黑时宋亚轩也曾挤在人群里这样做过。跺脚引颈,哪怕无人分享这份期待,翘首以盼的心情至今还记得很清。
大概对那时的自己而言,情绪的海掀起哪怕再微小的漂亮浪花,都是难得的。
后来甜品店正式开业,安定下来后,他在和本地人的闲聊里得知他们对此仪式的不屑,其中的人文原因复杂他理不清,但依旧对这流淌在时序里忠诚的木偶感到敬畏——
万物都变迁,以至于这种日复一日的执着在乏善可陈的日子里匮乏到很难不让人心生向往。
仅是近来,这样的日子会从星期六开始重置,其余时间都黏成块,唯独这一天被单拎出来。
这一天严先生会来。
也因此这场黄昏里降临的盛典于他而言有了其他意味:一小时倒计时。
时针无声地指向六点,外边静悄悄,这是不值得钟楼报时的普通时刻,但却是宋亚轩一天二十四小时里的高潮。
门铃准时叩响。
每次门铃一响,宋亚轩都要费些力气把跳到嗓子眼儿都心脏咽下去,故作轻松地动手,慢条斯理地打包。
客人并不急,而他也是。
最后郑重地系上一个漂亮的淡蓝色蝴蝶结时,正好六点过十分,他轻轻吸口气,仿佛宣告某种仪式的终结。
他弯弯眼角:“严先生,您的抹茶芝士,请在最佳食用期食用完毕哦。”
男人颔首致谢,目光从透明玻璃外渐浓的夜色里收回,却没和往常一样拎起预订好的甜品立即往外走。
“雨变大了。”他淡淡地说。
七月尚未入秋,慕尼黑的昼夜温差却极大,今日难得突降的一场雨让空气更加湿冷,使人特意备着的薄风衣派上用场。
这十分钟里的宋亚轩几乎把外界都屏蔽,现在伸出脑袋往外头一瞧,声音陡然拔高:“呀!居然下雨了。严先生,等我一下,我看下这有没有备伞。”宋亚轩说着要去弯腰,被人叫住:“不麻烦啦,这雨下不久,反正带回去吃或在这吃都没差。请原谅我浪费你精心的打包。”
“先生怎么知道下不久?”宋亚轩问着,很快又后悔,急忙补充:“不算精心的,你若是愿意,请随意就坐食用吧。”
“我就是知道。”男人轻笑,冲他神秘地眨眨眼继续道,“麻烦来一杯拿铁吧。”
男人于是从六点十分一直待到了近七点。
他说得没错,雨下了十几分钟便停了。等客人都离开后宋亚轩才从忙碌里脱身。顾客和他挥手道别,金发碧眼的女人离开前用德语笑着调侃他句:“宋先生今天开心得像有了艳遇呢。”
宋亚轩惊愕地忙摆手否认,嘴角的笑意在卷着蜜的空气里却没有什么说服力。
送走客人返回店里,目光往角落寻。
男人还在。碟子里的抹茶芝士还剩大半,面色埋在昏暗的米黄里,侧脸投下不输欧洲人高挺轮廓的影子。一张脸刻有欧式大双眼皮,冷白的皮囊,挺拔的身板,混在欧洲人里可以充当混血儿。如若再烫个头发戴上美瞳,就能以假乱真。现在这人安安静静如同雕塑一般坐在几米外,似在沉思。
已经到了打烊时间,店员都陆续下班回家,宋亚轩却并不急着收拾,手根托着下巴,目光借着睃巡店内的理由掩护,像一只飞鸟,从人身上掠过来掠过去,每一次降落都迅疾地叼食有关人的气息。店里没有别的人了,他悄悄把背景音乐换成故土的老歌声,熟悉的粤语流淌进思绪,抒情旋律里他陷进回忆。
02.
严先生是一个月前第一次走进甜品店,灰色西装,晦涩面容。从那天起,每周六他都会预订一份抹茶芝士蛋糕,在六点准时来取,在六点十分准时离开。
异国他乡遇华人,自然会有天然的亲近。所以寒暄时宋亚轩得知人中文姓氏,亲自替人制作蛋糕时,会特意偏向华人的口味少放糖精,并且少撒些苦味的抹茶粉。
前者是同族的一份心意,后者则是难以言表的私心——出现在他面前的严先生,是个总在等待的人,而等待的日子,是不缺苦味的。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呆太久了。”男人低沉的嗓音骤然降临,把人从放空回忆的状态中捞出来。
“噢,并没有严先生,”宋亚轩瞬间瞪圆眼,手肘在桌面打滑擦出红,有些狼狈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忙不迭说道,“我......我今天晚些打烊。”
“这样。”男人点点头,拢了拢薄风衣,支起小臂微笑挥手,推门离开前扭过头,道:“对了,我叫严浩翔,下次再见时叫我翔哥吧,叫严先生太生疏啦。”
宋亚轩抿嘴轻笑,点点头。
门铃作响。一分钟后他会被押送回枯燥日子,和一个月来一样。
“等等。”宋亚轩猛地推开门,喊住人,目光扫过严浩翔手里拎着的袋子,是先前打包时用的,里边装走他剩下的抹茶芝士,“我可以问一下,是......味道不合胃口吗?”
宋亚轩音量渐弱,埋头盯着脚尖,抠起指甲盖。作为专业甜品师,若是得到否认的回答无疑是会感到难受的,但他依旧没忍住问出口,显出莽撞的自虐。
“噢,并不是的。”严浩翔顿住脚步,在街灯下回眸转身,下意识摆手道。
“那是要带回去吃?”
宋亚轩眼里闪出期待的神色,严浩翔有些无措,他本是想带走食物,以免既麻烦人打包又给人增添收拾的麻烦。没有想到会被人这么一问,也没想到自己会说不出实话。
他买抹茶芝士,带回空荡荡的家里,每次都是只吃几口便丢弃。现在那些过往在人轻声的质问里突然跳出来,一股气地指责他的良心。
严浩翔二话不再说,解开包装把余下的蛋糕往嘴里送。
“没有不好吃。”他把嘴里的全咽下才开口,一本正经地:“只是我胃口小。”
宋亚轩门牙咬住下唇软肉,笑音从牙缝细密地漏出来。从不明所以的人手里拿过袋子,道:“看得出来,先生不是个对甜品有很大热情的人。”
你只是对甜品有很大执念。
宋亚轩把后半句藏进舌根,那时他想,他大概永远不会戳穿人。
严浩翔腼腆地笑了,像个大男孩的恶作剧被戳穿那样,弯弯脖颈挠头:“我很抱歉。”
“没关系,吃不完的我会给巷子里的野猫,不算太浪费。”宋亚轩指指街对面的一道窄巷说。
他并不是单为安慰人,客人残留的和店里没卖完的甜品,刮去奶油后的蛋糕胚,大量的野猫很快可以食用完,这是他每天下班回家前最后一个事项。
“那......严先生,下周六见吧。”
严浩翔轻轻挑眉,宋亚轩已经转身,留给他瘦削背影。于是敛下眼皮,藏起的眸子有一瞬的放空。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改口都难。所以说切断过往何谈容易呢。
03.
宋亚轩等下个周六。
严浩翔准时走进来,改变空气的颜色。
“晚上好,”他淡淡地寒暄,止住人动作,“今天不用打包,以后都不用。”
宋亚轩微微错愕,很快点头。
装盘上桌时严浩翔注视他走近。客人不多他并不忙,严浩翔问他中文名叫什么。
店主熟知常客的称呼是为了拉近关系,那客人呢?
“一个人在这边开店不容易吧。”严浩翔的解释很得体。
宋亚轩一笑置之,他犹豫着最终还是坐下,开口:“我叫宋亚轩,你可以叫我亚轩。”
“亚轩......”他若有所思,最后温和一笑,“还是中文名字叫起来亲。”
宋亚轩感慨。在故土,即使和亲近的朋友三番四次地强调,都还是会常常叫错他中间字的声调,久来他便懒得纠正了。倒是在异乡,操着一口流利德语的严浩翔,第一次唤就如此标准。
便这样得以和人亲,也知晓人那预判天气的能力原来和他在天文台的工作有关。
慕尼黑除了拜仁,欧洲南方天文台也全球闻名,但宋亚轩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接触到。
“你们平常都干些什么?”宋亚轩难掩惊讶。
“看星星。”严浩翔会开玩笑似的回答,“很无聊是吧。”
“没有,听起来很浪漫。”宋亚轩答,软软一笑,“而且你的名字缩写可以写作银河系,看起来你和天文有不解的缘分呐。”
严浩翔一愣。这话倒是第一次听人说,也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听闻他的工作时,这样反应。
他轻笑着去呡一口拿铁。
接下来每周六傍晚六点,严浩翔点一杯拿铁和一块抹茶芝士蛋糕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坐就是大半小时。客人离开行人渐少后,宋亚轩便坐到他对面。有时聊异国的区别,聊足球和甜品,聊天气和星星,有时又什么都不聊,只是发呆。
严浩翔眸子深邃,黑得纯粹,装载宇宙无垠星河,和窗外无尽夜色。宋亚轩觉得自己一向浅薄,过得没心没肺,所以他只看得到对面的人。
母语在他国成为天然的屏障,阻隔陌生外界和夜间温差,似乎走近是件自然而然的事。他们好像无话不谈,一如异乡遇知己重逢般。
但其实他们从不谈过去。
“翔哥,替我尝尝店里新品吧。”
于是严浩翔手里的拿铁换成各色牛奶浓度极高的饮品,而嘴里总是清一色地夸赞。
“真的过奖啦。”宋亚轩会颇为羞涩地一笑,嘴角软软的,像绵密的奶油。
“很早之前就想说的,你做的抹茶芝士蛋糕是我吃过最好的,而且不会吃不惯。”
宋亚轩便笑而不语。
虽然严浩翔这样说,那碟蛋糕还是保持着对野猫们不变的贡献量,余下的不多不少总是七分六,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强迫症严重的理工大脑手中杰作。
但宋亚轩只是很羡慕。这该是经由多少时日的训练,才能把切割的度把握得如此刻骨铭心。
“翔哥,你不喜欢吃抹茶吧。”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你怎么知道?”严浩翔反问他。
宋亚轩想说,其实店里有他一定会喜欢的烤芝士,他不必执着于芝士和抹茶永远脱不开的这一款,不必用这苦涩的执念为难自己。
可是他说不出半字劝人。
只好每次制作时动私心,减少抹茶粉增多芝士含量时,他总有种做贼的内疚感:他在偷走人赖以生存的、和过去连接的味道。
“你该不是在甜品里藏了摄像头吧!”
宋亚轩噗嗤笑出声,肩膀乱颤,他笑点低且出其不意,很久才按着胸口停下来。严浩翔静静看着他,嘴角笑意浅浅,最后道:“亚轩,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宋亚轩听着,同人对视一瞬,目光匆匆逃向夜色。他感到面颊发烫。他被人委婉地夸过类似的话,但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赤裸裸的赞赏。肯定是由于对面人常年居住在欧洲这样外放的地方造成的,他想。
那天过后严浩翔开始频繁来甜品店。宋亚轩有种惶恐大于喜悦的受宠若惊,他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当一个好的倾听者。他不懂深奥的宇宙星体,也没有对足球的狂热。
可严浩翔是个很体贴的朋友,是那种即使自己也住在不见天日的山谷,也会分心照顾他人的朋友。是那种一开始觉得再暖的灯光打过去都只会反射冰冷微光,最后剥开发现其实五脏六腑鲜红炙热的朋友。
仅有一次,他提起一个过去关于欧洲南方天文台的新闻,那次发布会上,科学家公布了首次探测到双中子星合并产生的引力波,这个另全球振奋的消息。
严浩翔先颇为自豪地点点头,尔后手中叉子刮起一小口蛋糕,宋亚轩细细观察指甲盖缝里新长的倒刺,伸到嘴边试图咬下这烦人的东西。
半分钟后,严浩翔再开口,喉咙听起来被蛋糕腻到异常发哑:“新闻发布会那天,我在安联球场遇到他。”
撕下的一条倒刺留下微小伤口,宋亚轩猛地倒吸一口气,又舔舐浅粉痕迹,眼睛依旧不去看对面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从严浩翔口中听闻贺先生。
那晚他们的谈话停在那里,两人都不算健谈的人,如果气氛到位,寂静很轻易可以占据主场。
他同人告别,熄灯关店,去巷子喂野猫,在回公寓前必经的路口突然转弯,一路直奔老市政厅,最后在鱼泉许愿池站定,从夹克里摸出一枚硬币,捂在合十的手心,四下无人注意他,于是很低地、呢喃似的出声:“祝严浩翔......如愿以偿。”
硬币在池面泛出一小朵微不可察的透明浪花,激荡的涟漪惊扰那夜的月亮。不远处的新市政厅,钟楼正好敲了晚9点的第一声报时,在茂密的夜色中清凌凌地回荡。
04.
这天宋亚轩正忙着招呼顾客,接到预订电话时很熟练地迅速用德语念出一套招待术语,那边用汉语回他,他才切换语言系统,亲切地用汉语回话。挂断电话他把新写的预订单子撕下来:“今天六点,芝士抹茶蛋糕一份。预订人:贺先生。”
宋亚轩垂下眼帘。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也不是没猜过严浩翔口中的那个他是谁。他自认为记忆力不算出众,但严浩翔的执着太露骨,周六六点、抹茶芝士,保持这样习惯的客户不多,他预想过对方是怎样的人,猜他一定健谈、开朗,会和人在热火朝天的万人球场里,爽快地碰撞啤酒杯。
距离六点还有几小时,他在纠结要不要提前告知严浩翔这讯息。
严先生是个总是在等待的人。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对面的男人在看向零零散散的行人和断断续续的客人时,是不是也同他等候六点的门铃声时一样,时刻保持期许,很快习惯失落。他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面的男人在同自己聊起种种话题时,吃进每一口抹茶芝士时,脑海里会不会浮现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走进后厨着手制作这两份抹茶芝士。
抹茶芝士是他最拿手的甜品,店里的招牌。宋亚轩做过无数次,不能再更熟练。他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对待每一份奶酪、每一粒抹茶粉,他倾注时间,更倾注感情。
有一瞬间,宋亚轩突然有些理解那些恋物癖的人了。要把感情投射到人,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风险都太难规避,结果都太难称心。但是物则很好,很简单,很纯粹,很安全。所以有人花一整夜和玩偶说话,花半辈子雕琢一件艺术品,而他花数不清的时间制作漂亮点心。
但再美好的事物,也仅仅只能做到这里。
今日的六点显得格外漫长,在宋亚轩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里,注定是个特殊的节点。
他先见到贺峻霖。
和记忆与想象综合起来的那个贺先生的形象有些许差别,但是着实很漂亮。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又落落大方地框住他时,他便感到自己要融化了,忍不住和人寒暄,和人亲近,全然忘记自己几个小时前的痛苦经历,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遭遇。
几乎是前后脚,严浩翔还是在六点准时进门。
宋亚轩打包的手轻轻一颤,他想快速打结,却因为心急反而没法系好最后的一个淡蓝色蝴蝶结。他试图冷静下来,不去注意余光里严浩翔的举动。
严浩翔在靠近。
他一定认出了贺先生。
蝴蝶结怎么突然这样棘手。
“亚轩,老样子。”
严浩翔一惯平静低沉的嗓音传来。
他瞥见贺先生亲和力极强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但也仅仅是片刻,在严浩翔转身走向老位置前便恢复。
“辛苦了宋老板。”等待的人接过终于打好结的蛋糕,俏皮地冲他一笑,白皙的手指触碰他时松松一握,得体又疏离,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在最佳食用期内食用,那人已经戴上墨镜大步往外离开。
空气里有人待过的气息。贺先生身上有股特别的清冷气质,让宋亚轩想到一颗高贵的星星,即使在白日里隐身,也依旧有别于普通的星星。
宋亚轩应话、装盘、打包、记下单子,让自己看起来忙碌得要命。他埋头,好像这样世界就真的只有眼里那么多,可以剔除脑中的、心里的。
可敏感的五感还是没骨气地涌向他。
最后一个店员下班前,凑到宋亚轩耳边,语气有种莫名的暧昧:“宋老板,36桌的严先生点了一杯酒。”
甜品店一般是不卖酒的,但是慕尼黑的啤酒文化渗透到方方面面,所以这种甜蜜到过分单纯的食物才能和苦涩到过分癫狂的饮品摆在一起售卖。
店员们都是本地人,对于老板和36桌的严先生有怎样关系,传言版本很多。总之严先生的需求,他们只是转述,从不负责满足。所以像往常一样告知,尔后掐着点下班。
宋亚轩哦哦得应,依旧不抬头。
他处心积虑想让人饮温热牛奶,不曾想是不是对方需要的根本不是安心睡眠,他需要可卡因,需要酒精,不需要他隐秘的关心。
客人少了,店里冷冷清清,他躲不掉了。
他端着酒走过去,冒泡的、冰冷的、满满一瓶黄色液体。喝醉就好了,哪怕忘的一干二净是个假命题。
他坐下,耐心地等对面的人切一小块蛋糕,吞一大口酒,虔诚地等一场审判。
“亚轩,你听说过克尔时空吗?”他哑着嗓子问。
宋亚轩摇摇头,让语气尽可能显得随意:“我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你知道的呀。”
“那是黑洞演化的终点,在克尔时空,时间呈现停滞状态,任何东西都不会随时间发生改变。”
严浩翔看过来,颧骨泛着粉,一双多情的眸子似有几分醉意。
宋亚轩没有应答。他不该听得懂,也有理由听不懂,可是该死的,他感到一阵鼻酸。
“分手以后,我经常想到这种状态。”严浩翔小心地说,又去切一口抹茶芝士,“可是连蛋糕都有最佳食用期。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会过期?*”
没有。时间是四维生物,它大刀阔斧地塑造三维人类的命运。而我们,终究解不开永恒的谜题,突破维度的困束。
宋亚轩望着窗外。此时此刻,有人热闹有人寂寞,陌生人和熟悉的陌生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同他呼吸同一片夜色。他依旧沉默,视野里的灯光融化成跳动的色彩。
严浩翔的手指触碰他体肤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一愕。
“小孩子似的。”严浩翔直视着他轻声说,挪开他撕咬倒刺的手,旋即不经意地,很轻很轻,抹去了他眼角滑落的泪水。
宋亚轩说谢谢。
严浩翔没问他为什么哭。
05.
严浩翔生日这天,细密的雨脚落在慕尼黑城区赭石色的房顶瓦片上。
宋亚轩整个白天都待在后厨,前台的店员唤他去接电话,对方是华人,而且指定要找他们老板。
“喂?”
“宋老板,是我呀。”
“哦,贺先生。”宋亚轩绷紧了背,回。
“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帮我带句话?”
六点。
这是时间在宋亚轩心脏上留下的针脚。尽管这窃取自另一个他的习惯。
宋亚轩照旧做了抹茶芝士。他犹豫把写着生日祝语的塑料立牌放在哪块蛋糕上,最终摇摆不定,于是取一张新立牌。
严浩翔见到偌大的蛋糕时,蹙眉佯装难过,开玩笑道:“认识你不到两个月,长了快二十斤肉。”
“你太瘦啦。”宋亚轩笑眯眯答,“今天你生日,在我们店,寿星的蛋糕买一送一。”
“这蛋糕真漂亮。”
淡蓝色的裱花,撒着白色糖粉,点缀种种,远看像流淌的银河。
“我们天文家发现新的星体要命名,可多讲究了。”严浩翔手指交叉,搁在下巴底下,眨眨眼看向他,“你的这款蛋糕,叫什么名字?”
宋亚轩歪头作思索状。
“叫,自转银河。”
严浩翔挑眉竖起拇指,“看来你还挺感兴趣,改天我带你去天文台参观。”
“那我一定要去看APEX。”宋亚轩答。
APEX是严浩翔和他提过的一架特殊的望远镜,它的感光器件被冷却至接近绝对零度。这种极端寒冷的温度让望远镜对于因宇宙射线的进入而引起的极度微弱的温度变化非常敏感。过去几年中,它测绘了宇宙中最寒冷的区域。
也就是说,它可以看到那些最不起眼的、最孤独的、最冰冷的、尘埃里的星。
这晚他们坐到深夜,钟楼经过了九点报时,外边的雨依旧连绵不绝。严浩翔没许愿,这是自然,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宋亚轩关店,收拾了剩下的食物,同人走出去。
“对不起,实在吃不完了。”严浩翔抱歉地拎起包装袋。
“没事。”宋亚轩保持笑容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伸手示意接过,补充道,“巷子里的那只母猫最近才生完一窝小猫。”
“这么大的雨......”严浩翔看一眼雨帘,欲言又止地,最后攥着包装袋道,“我们一块去喂吧。”
黑色和透明的伞,前前后后走进窄巷。宋亚轩在一猫窝前蹲下,把蛋糕胚撕成块撒在地面。
半蹲的动作让紧贴的伞围出一个半密闭的空间,雨声砸在伞面,噼啪作响,似有回音。宋亚轩心跳很快。
“他不会来的。”宋亚轩看猫群聚拢在伞下,淡淡地开口。
“我知道。”他答。
雨渐渐小了。慕尼黑的雨来去无常。
“我该走了。”宋亚轩站起身。
严浩翔把黑色的伞放下,作猫窝屋顶,弯腰蹿到宋亚轩伞下。宋亚轩清晰地感受到人炽热的气息,裹着雨的阴冷,扑面而来。
“一块走吧。”严浩翔额间的刘海微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宋亚轩几乎是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用啦。”
野猫其实是不怕淋湿的。他说完低头,低到尘埃里。
先前打电话叫的出租车正好在这时抵达,宋亚轩把伞柄往人手里塞,缩着肩膀转身跑起来,逃也似的钻进车里。
严浩翔一手握伞,一手拎着残余的半块蛋糕,目送出租车扬长而去。
半小时后,一辆离开不久的出租车在巷口停下,皮鞋匆匆踩过地面雨水溅起花。
严浩翔在猫窝旁停下,半蹲下来。黑色的伞底下,一只小猫眼睛尚未完全睁开,从猫窝露出来的半个身子微微发颤。严浩翔抬手欲帮它,见着手作猫窝的角落,旧衣物里突兀的塑料牌。
各色形状的塑料立牌被一块块掏出来,密密麻麻的小字填充两面,清秀隽永的字体。
“严先生,天气预报说明天慕尼黑要下雨,虽然你肯定看得出来,但还是要记得带伞哦。”
“严先生,其实今天的蛋糕我放错了糖精,你居然没吃出来!”
“严先生,天文台听起来很有趣,特别是APEX(不知道记错没有...),它能看到最冷的星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望远镜!”
“严先生,你不要怪我,我只是觉得喝了牛奶会睡得好一些,如果真的有用就好啦。”
”严先生,我在许愿池替你投了一个愿望,你大概是不信这些的,但还是希望能实现。”
“严先生,我今天见到了你口中的贺先生,其实我很羡慕他。”
“严先生,我差点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
雨水晕开许多墨迹,严浩翔却猜个八九不离十。如果是宋亚轩,应该会怎么说这句话呢?天马行空的他、可爱至极的他,小孩般纯真又老人般通透的他?
细腻如他,在每个傍晚呈上的一碟抹茶芝士蛋糕里,在他从不触碰的那七分六里,埋藏了如此巨大的秘密。
而严浩翔差点错过。
在模糊的视线里,他再次掏出口袋里的那块立牌。十分钟前,他回到公寓,盯着余下的蛋糕,突发奇想决定将“自转银河”吃完,发现这块埋在芝士层的小块立牌,上边有一样的字体:
“严先生,你说自转的银河系,要多久能发觉不闪耀的星。”
雨水再次降临,伞面重重往下一坠,他握着宋亚轩这把透明的伞,仰头透过昏暗街灯的光晕看没有月亮没有星的夜空。
天文学家讨厌这样糟糕的天气,云层遮住所有精密的望远镜,挡住他们窥探宇宙的眼睛。
在这令人绝望的黑里,严浩翔的眼前浮出一副饱满的唇,一口齐白的牙,一响脆亮的笑,一对兜着晶亮的环发红的卧蚕。
他记得指尖触人眼角的瞬间,像碰一朵浸在牛奶池里的水仙花瓣,附着白色绒毛,散发淡淡奶香,缀着的一颗透莹露珠,绝望的脆,一碰就碎。
泪水顺着人白皙面容坠落时,他想到被唤作Milky Way的银河系上划过的一颗流星。
严浩翔攥紧伞柄,不知道今夜没有伞的那只小猫,找到真正的窝没有。
又一个周六,严浩翔站在甜品店门口,对着玻璃反射的人影整理精挑细选的衣服衣领,指尖摸一把刮净胡渣的下巴,再理顺微燥的发梢,最后握紧透明伞伞柄,深吸一口气往内走。
熟悉的门铃作响。
“严先生,今天宋老板不在。”
“不在吗?”严浩翔看向腕间手表,正好六点。生日隔天,他第一次发讯息给人,内容不是预订相关。他约人周六六点,甜品店见,一道去天文台。
“没事,我坐着等就好。”严浩翔回答,指指产品目录上的新品,“麻烦来一份烤芝士蛋糕。”说完转身走向36号桌。
窗外的日光缓慢被夜色覆盖,行人匆匆走过留下残影,瞳孔里的外界,一切变得抽象、疏离,因为时间的扭曲显得脱离实际,像抽帧慢放的老电影。
“严先生,我们打烊了。”店员操着带浓重口音的中文唤他严先生,接着跟上他不懂含义的德语。
“打烊?”
他并不知道,原来宋亚轩的这家甜品店,正常的打烊时间是七点。他只知道,严先生的称呼,宋亚轩的咬字听起来最亲切、最舒服。
“是的,”店员依旧微笑着,从背后掏出一叠单子,“这是宋老板托我给你的——”
“他说你会懂的。”
一叠淡粉的预订单子,清一色的严先生、周六、晚六点、抹茶芝士蛋糕,共同构成这三月时日的注脚。
有一瞬间他清楚,宋亚轩不会来。碟中冷了的烤芝士,大概也已过了最佳食用期。
06.
2022.8.16 广州
“老板,要一份自转银河。”
“那是店名,不是出售的甜点哦靓仔——”
宋亚轩温柔地笑着应,抬眼时严浩翔正迎面走来。
立秋刚过的南方,六点有发烫的夕阳。
严浩翔还是和一年前一样,走进来就能改变空气颜色。冷白皮反射的刺眼阳光让他眼睛发涩。
“那请问,能不能订做一份呢?”面前的男士语气带着乞求,问道。
“订做不是不可以哦,但是这个点剩下的材料已经不在最佳食用期了,今天是没法做了,所以靓仔等下次吧。”
严浩翔搭着前台乳白的大理石边沿,鼻翼贪婪地呼吸熟悉的香气,五脏六腑得以复苏。
“不晚,我觉着,现在就是最佳期。”
“严先生——”宋亚轩面露难色,拉长尾音道。
“如果是亚轩做的蛋糕,那就没有限期,”严浩翔不禁笑起来道,冲人眨眼时快速补充句,“还是听你叫严先生舒服。”
宋亚轩原以为自己故作轻松的语气很成功,直到严浩翔把那张淡粉色预订单整整齐齐摊在他面前——
“
预订人:严先生
预订时间:2022.8.16.晚六点
取货地点:广东省广州市辛霞路63号
处理人:宋亚轩
”
到抵是如约而来,到抵是如愿以偿。如若注定要历经苦难,就愿我们,都有爱与被爱的天赋,都有重头再来的勇气。
*end
*出自电影《重庆森林》,也是本文的灵感来源。
*彩蛋是习惯性后记,祝贺严小熊成为严先生,你的十八岁,一定如愿以偿。